柠檬

独善其身!

将军你作恶对端啊

我嫁人了,夫君是个文人。

他待我很好,我们从没吵过架、斗过嘴,一生举案齐眉。

但偶尔,我也会回忆起曾经。

想起满目焦土的战场,想起不断被送入营帐的伤兵……

想起那个一边损我,一边挡在我身前的背影。

想起一个我爱的,也爱我的将军。

(⭐好看不亏!姐妹们放心入坑~)

1

城外的号角声响彻一夜,天亮方歇。

方婶早晨做饭时不免唠叨几句,“又又又打仗,北狄长毛驴,不要脸,不知足……”

“不讲信用!”我和小柱子同时接口,方婶这套埋怨之词全将军府上下耳熟能详。

“对!”方婶道,“要钱要地要女人还不够,隔三差五就来挑衅一回,再有……”

接下去她就要开始骂朝廷腐烂,骂皇帝昏庸,我忙制止道:“水开了。”

方婶抖手下面,手里有活,嘴上就把了门,对烧火的我道:“火小点。”

小柱子举着根烧火棍围着锅台打转,人还没棍子高,雄心壮志倒不小。

“娘,你别生气,等我长大了,也跟季哥一样当大将军保家卫国,保护你,把北狄长毛驴赶回大漠吃沙子去!”

方婶眉开眼笑,“我儿有志气。”

小柱子得了夸奖,胸脯越发挺,对我道:“小眉姐,我也保护你!到时候你就嫁给我,给我当媳妇!”

我:“……”

我:“谢谢你。”

前院起了吵嚷,方婶站在门外听了一耳朵,抚掌喜道:“哎呦,可算把人盼回来了。”

她急急盛出一碗面条,外加两个剥壳煮鸡蛋,对我道:“快快快,赶紧给将军送过去,防他脚不沾地又走了,整日吃不上一口热乎饭。”

我领命往内院去,季凌舟的卧房被堵得里三层外三层,血腥味浓重。

最里一层,季凌舟靠在床上,上衣被扒得差不多,左胸插着一支箭。

来将军府帮厨一个月了,我头一回见到这位闻名遐迩的铁血少年将军的真容——浓眉、长睫、大眼、鼻子俊挺、笑起来一口大白牙。

长得真不怎么样。

老大夫在旁抹汗,道:“箭上有毒,来不及准备麻沸散了,这可如何是好……”

“老李,你何时变得这般优柔寡断了,”季凌舟脸白的跟纸一样,还有心情打趣大夫,“直接来就是,我要死了又不往你门口埋,不用害怕。”

说完一扫满屋兵甲,道:“你们也是,都别在这杵着了,该干什么干什么去。”

一言出,众人顿时退散,只有个副将,不甚放心地留在原地。

李大夫将刀子在火上烧过几遍,指挥副将和药徒,道:“按住将军。”

他划开了箭头周围的皮肉,季凌舟一个挺身,那干瘦的小药徒招架不住,摔翻在地。

我本来站在无人注意的角落,无奈上前接替了药徒的位置,照着季凌舟的胳膊,背对他一屁股坐了上去。

体重是个好东西。

我不敢看血腥场面,一直面靠墙默默等着,不知过了多久,背心被人敲了敲,季凌舟道:“可以了,我胳膊麻了。”

我跳下床,转身,李大夫和副将欣赏地看着我,季凌舟胸前已裹上了绷带,望过来的目光炯炯,好奇道:“你是谁?”

管家吴叔端着药碗进来道:“还没空暇回过将军,这是咱们府上新来的帮厨,叫谢小眉。”

季凌舟在副将的搀扶下坐起,蹙眉道:“如今战事吃紧,珈蓝城守得住守不住还不知道,不是不让你往家里再招人了吗?”

“……没招,”管家道,“小眉是自己晕倒在府门口,被方婶捡回来的。”

季凌舟又看了我一眼。

我适时表现出可怜弱小无助。

季凌舟:“行吧。”

管家松一口气,药碗往我手里一递,“还不服侍将军喝药。”

季凌舟不需要人服侍,自己豪爽端碗干药,我想起方婶的任务,劈手将药碗从他手里夺回。

药洒出些许,溅湿他脸面,季凌舟愣住。

我:“将军要不先吃口面?再不吃就要坨了。”

副将哈哈大笑,“敢从将军手里抢东西,你这个小女子我看行,平时都是将军压别人,我老王还是第一次见将军被人压。”

“老王!”季凌舟一脚踹过去,“荤话你回家说去。”

王副将笑得更厉害,步子迈得虎虎生风。

“将军还有力气踹人我就放心了,走了走了,回家看老婆孩子去喽,跟狄鞑子打了个把月,孩子都快不认爹了,我半天就回来。”

季凌舟:“滚滚滚,明天再回,下午巡营我自己去,用不着你当跟屁虫。”

我站在床边,垂眼对着季凌舟:“你经常压别人吗?”

季凌舟下床的动作一卡。

季凌舟对管家,“吴叔,咱家来了新人不用教规矩的吗?”

管家正相送李大夫,闻言道:“咱家什么时候有过这个东西?”

季凌舟:“……”

季凌舟:“今天有了,季氏家规第一条,不要在将军手脚不利索的时候火上浇油,能扶一把就别干看着。”

我:“……”

我上前扶住他未受伤的手臂。

桌上摆着一海碗的面。

别人用筷子都是一双一双的用,季凌舟是一根一根的用。

他将一根筷子插进碗,转转转,把面挑起来吃撸着吃,神情像被人逼着吞砒霜,“方婶做的东西还是这么难吃。”

我:“方婶说了,活要见空碗。”

他:“明白。”

珈蓝城方圆三百里没有人敢拒绝方婶给的饭,天王老子都不能。

不仅因为方婶急了真敢拿菜刀砍人。

还因为方婶是大魏一位普通的妇人。

她丈夫原是军队里的百夫长,为了救手底下一个孩子,死在了战场上。

那孩子是第一次杀敌,面对敌人挥来的砍刀吓慌了神,方婶丈夫挡在了他前头。

消息传回家乡,方婶一滴眼泪没掉,只是道:“他都没见过孩子,还等着他给孩子起个大名来着,他怎么就好意思死了呢?”

当时小柱子还在吃奶,方婶背着他来到珈蓝城,想看看丈夫死去的地方,季凌舟收留了她,从那以后,方婶几乎包揽了将军府上下所有的活计。

其实得知丈夫死去的第二天,方婶就尝不出任何滋味了。

季凌舟痛苦地细嚼慢咽。

不时打量一旁等着拿空碗的我。

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。

他笑眯眯道:“谢小眉,你没吃早饭吧?”

我道:“回将军,我最近在节食。”

季凌舟将空了的药碗递我,“有难同当,好人一生平安,你出门走路必捡钱。”

“……”谁叫我善良。

分好面,没筷子,他十分自然地递来没用过的那根,“是时候教你本将军的独门绝技了,单筷子吃面。”

我:“有什么讲究?”

他:“显得帅。”

我:“……”

我试了一炷香,成功挑起一根面,差点喜极而泣。

趁我吃面,季凌舟季大将军,三两下扒完自己那份,严肃蹲去床边,冒着伤口崩血的风险,呲牙咧嘴刨床底私藏的零食。

我看他一包包往外掏。

红枣、花生、桂圆、瓜子……

他见我坐在那里无动于衷,没好气道:“你见本将军这通忙碌,有没有感想?”

我:“……祝将军早生贵子?”

他:“……”

“你这个没眼力见的样子我很中意,”他直言道,“你来将军府之前是不是从没干过活?”

他怎么知道?

我点头。

“托盘递我。”

他把“早生贵子”套餐一一放上去,“听吴叔说你是京城人士,珈蓝城离京城千里之遥,你为何会流落至此?”

“我本是京城富庶人家的女儿,快要成亲时被未婚夫退婚了,”我道,“我一气之下离家出走,惨遭拐卖,路上我逃了出来,不知怎么,就流浪到了这里。”

貌似触动了他什么心事,他垂眸,长睫盖住了眸光,同情道:“你也是个可怜人。”

我:“口头安慰不需要,让吴叔给我涨工钱就好。”

他苦笑,“将军自己都穷的叮当响。”

这倒是实话,塞北军与狄人断断续续打了半年多的仗,我方早已粮草短缺,弹尽粮绝,朝廷该送的补给却迟迟未到。

季凌舟把将军府抠搜攒下来的钱,都给了军中,然而杯水车薪,眼看寒冬将至,到时候若还没有补给送到,恐怕会雪上加霜。

我听吴叔说狄人最近攻势迅猛,想来也是因为他们听说了这一茬,想趁人之危,速战速决。

可珈蓝城是大魏的脊梁,它的后头是数以万计的黎民,一旦城破,后果不堪设想。

而这一切的重担,都压在了我眼前这位年轻的将军身上。

我兀自走神,听季凌舟道:“要钱没有,零食可以分你一半。”

我扯了扯嘴角,“这就把我打发了?我想吃肉。”

季凌舟:“谁不想,我馋肉馋半年了都。”

我:“……”

唉,这辈子我没打过如此不富裕的工。

季凌舟剥着花生,“你从京城来,那你可曾听说过……”

我:“什么?”

他欲言又止,道:“算了,不提也罢。”

“你跟我意想中的季凌舟不一样。”我拾起一枚红枣。

他挑眉,“你认识我?”

“没见过也听说过,大将军的威名天底下谁人不知,谁人不晓?”

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,嘿嘿笑道:“也没有那么出名,说说,我跟你意想中的季凌舟哪里不一样?”

“我心目中的季大将军,不应该有你这么憨。”

季凌舟:“……”

季凌舟:“……”

季凌舟:“难道大将军就得怒目金刚,威武刚猛,动辄哼哼哈嘿?”

我:“还得茹毛饮血,徒手撕人不眨眼。”

季凌舟:“你说的那是变了态的哼哈二将!”

季凌舟:“把枣给我还回来。”

我:“不仅憨,还小气。”

他把我的枣全抢走了。

我正要报仇雪恨,一校尉在外道:“将军,该出发了。”

季凌舟站起来,“帮我跟方婶还有吴叔说一声,晚上我就不回来了。”

我道:“哦。”

他将托盘往我跟前一推,“今日谢谢你,这些都给你。”

他走后我抬头,看见托盘上一堆剥好的花生粒。

这都是……给我的?

而后我意识到一个问题——我只不过来送个面,居然坐下来,跟季凌舟聊到了现在?

2

次日,李大夫来厨房熬药,愁眉苦脸,“将军不让我这把老骨头跟着去军营,我徒弟又有急事回家去了,你们谁会骑马?”

“小眉会,”方婶道,“上回柱子把将军的马放跑了,还是小眉给找回来的。”

我安静烧火,道:“我不去,他抢我红枣。”

方婶忍俊不禁,“这丫头,恁记仇。”

方婶说的马,是一匹黑毛大骓,季凌舟的爱骑,名唤”大聪明”,全府属它伙食最好,吴叔拿着当亲儿子养。

吴叔小心翼翼交到我手上,再三叮嘱,“刚打的铁掌,且别走石子路。”

我提着食盒,道:“哦。”

吴叔:“这孩子,多少你也笑一笑,就知道耷拉个长脸。”

我与大聪明同回头,“你说谁?”

吴叔:“你们俩。”

城外军营连成片,风卷黄沙,旌旗烈烈。

我把吴叔的军牌亮给拦守的小兵,身后一声猛喝:“是你,征服了将军的小娘们……姑娘!”

我:“……”

听声辨人,是王副将没错了。

“来给将军送什么好吃的?”他热情替我牵过大聪明,“将军正在练兵,我带你去看看!”

我说我不去。

他说别害羞。

我:“……”

校场,士兵们围成一圈,号子喊得震天,当中季凌舟正跟人摔跤。

王副将:“我就说将军天天压人吧?”

我:“……”

王副将:“将军,你看谁来啦!”

他这一嗓子,喊得众人齐齐回头,什么样的目光都有。

季凌舟顺手将身下的小兵拉起,走过来一脸惊讶,“你怎么来了?”

我:“李大夫让我给你送药。”

“嘘——”他道,“小点声,别让士兵们知道我受伤。”

继而他道:“全体听令,列队,布阵。”

季凌舟从卫兵手中接过外袍,领我上点将台,居高临下放眼望去,天苍地茫,阵列整齐划一。

季凌舟威严屹立,令旗一挥,队伍操戈声穿云裂石,威慑人心。

在这煊赫声势里,季凌舟扭头来看我,额角的汗亮晶晶,“怎么样?这才是将军风范。”

我强装淡定,就不让他看出来我内心的震撼。

我身后老王和另一名副将小声议论,那人道:“此阵法今日不是操练过了吗?怎么又……”

老王道:“好不容易来了个女人,还不许他显摆显摆?”

“……”

3

“大聪明!我的心肝儿。”下了高台,季大将军恢复他憨货本质,与大聪明并头一站,一傻傻一对。

我问出困扰心头的疑惑,“它为何要叫这个名?

季凌舟答:“因为它很聪明啊,随我。”

我:“……”

谁给萝卜它跟谁,请问聪明在哪。

我将食盒交给他,“赶紧换药吧。”

季凌舟痛快答应。

我:“还有方婶烀的葱油饼。”

季凌舟把步子谨慎收回去,拍拍大聪明的辔头,“小眉,你来过大漠没有?带你转一圈。”

我道:“不转。”

你就是想拖延吃饭的酷刑折磨。

他道:“季氏家规第二条,上马。”

时近黄昏,夕阳渐却。

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”的景象我只在书上读到过,亲眼所见又是一番不同感触。

沙海高低起伏,波澜壮阔,看久了,人的心胸也跟着宽宏起来。

越过大漠,不远处就是两军交战之地,本该青草绿地,勃勃生机,此刻却是满目焦土,混着血的锈气,尚有断折的长戟斜插在泥泞。

季凌舟骑着别的马与我并驾,我道:“这就是你每天所见吗?”

季凌舟古怪看我一眼,仿佛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有此一问。

我:“那我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傻了。”

他:“……”

他:“我哪傻了?”

我:“上京的贵人们锦衣玉食,日夜笙歌,你和你的兵却在这里挨饿受冻,食不果腹,拼死卖命,这不是傻是什么?”

他哼道:“我守护的又不是他们。”

我点点头,“是,这世上总得有人做傻子。“

“说来说去我还是傻子呗?”

“不服就比一比,”我一勒缰绳调转马头,“大聪明,我们走!”

大聪明撒开蹄子疾冲出去。

“抢跑可耻,”季凌舟在我身后大声道,“输了你要帮我分担葱油饼!”

我微微一笑,“若你输了怎么办?”

他:“任你处置。”

我:“你输定了。”

最后一丝夕阳余晖褪尽,比输了的季大将军在全体将士的注目下蛙跳一百。

王副将站在人堆里看热闹,幸灾乐祸地感慨道:“吹个口哨就能控制大聪明的事,非要偷摸让着人家姑娘。”

他不知道我就站在他身后。

稍后季凌舟回帐换药吃饼,假装看兵书,又从书间抬头看我。

我假装看沙盘。

他踌躇再三,“谢小眉,我以前是不是得罪过你?”

我:“将军何出此言?”

“总觉得你对我有怨气。”

我翻个白眼,“我还觉得你动不动就喜欢偷瞟我呢。”

他坦然道:“不用觉得,我就是喜欢偷看你。”

我:“……”

他:“你认识长宁郡主吗?”

我不动声色,“不认识。”

“真的?”

我反问:“将军跟长宁郡主有过节,还是对她做过什么亏心事?”

“没有。”他正气凛然,“我季凌舟上对得起朝廷,下对得起父母黎民,活到这么大,压根不知道‘亏心’二字怎么写。”

我想把沙盘扔他脸上。

强忍道:“将军多虑了,我与你往日无怨,近日无愁,更不认识什么长宁郡主。”

我:“我只是单纯看你不顺眼。”

他:“……”

我扭头就走。

刚才有一瞬间竟想帮这厮分担个饼,我真是被浆糊迷了脑子。

季凌舟跟上来,“天黑了,我送你回去,沙漠晚上可有狼。”

我道:“我宁可喂狼。”

他只好止步,让出道来。

我狂奔回将军府,方婶提灯在门口张望,见我回来舒了口气,因我脸色不好,她关心问道:“做什么气成这样?”

我道:“男人没一个好东西。”

她道:“我同意。”

她看向我身后,道:“将军怎么也回来了。”

“……”我就感觉路上有人跟着我,因为害怕没敢回头。

季凌舟看样准备悄然离去,有种被逮住的尴尬,干笑道:“那个……我我我回来感谢方婶做的饼,方婶你最好了,方婶你简直是食神下凡。”

方婶喜不胜收,“这算什么,既已回来,今晚别回营地了。”

季凌舟:“不行,还有公务。”

方婶:“吃完宵夜再走。”

“……”季凌舟面容扭曲。

“还有你。”方婶叫住企图溜门缝逃走的我,“我做最拿手的红薯炖粉条。”

“你说你俩也是,”方婶左手季凌舟右手我,“一起回来就一起回来,还分个前后,生怕我们知道你俩两情相悦了。”

“没有!”季凌舟与我异口同声。

方婶偷笑,“郎才女貌,居然还没有两情相悦,你俩是不是有问题。”

正说着,吴叔领着小柱子在走廊玩木剑。

方婶:“今天你俩有口福了,我要做宵夜。”

吴叔小柱子对视一眼,推说不饿,急中生遁。

我和季凌舟抢上去一边拦一个。

“红薯炖粉条哟。”

“一个也别想跑。”

半个时辰后。

全家围着一锅红薯炖粉条,除了方婶,均面上幸福,心里叫苦。

每个人哆嗦着手举着筷子一一尝过。

方婶期待地问:“味道如何?”

我:“好吃。”

季凌舟:“很好吃。”

小柱子:“相当好吃。”

吴叔:“好吃上天了。”

方婶满意,打个哈欠,“我先去睡了,最后吃完的人洗锅。”

方婶:“不许浪费,一定要吃完。”

我们点头点头点头。

方婶一走,集体放筷子哀嚎。

季凌舟道:“老规矩。”

吴叔和小柱子说好。

我:“什么老规矩?”

小柱子道:“剪刀石头布,最后输了的人负责这一锅。”

多么相扶相帮的和谐一家人。

我欣然加入。

季凌舟今晚格外寸,在我们三个的嘲笑声中,盯着手不可置信。

吴叔赶紧带着小柱子撤了,小柱子临走还不忘捅刀,“季哥你每次都输,你也太倒霉了叭。”

季凌舟:“……”

他转头看着我,“你怎么不走?不生我气了?”

“气。”我道。

我又道:“但我热爱红薯炖粉条。”

季凌舟:“……”

季凌舟拦住我要拿筷子的手,“实在太难吃了,你不用帮我分担。”

我绕过他握起筷子,“你也不用故意每次都输。”

季凌舟脸一红,低声道:“吴叔年纪大了,柱哥还小。”

“明白。”我在菜中间划了一道,一分为二,沉了沉气,“别废话了,干饭吧,早炫完早托生。”

那么难以下咽的饭,季凌舟笑得那么璀璨。

果然是个傻子。

吃着吃着,我忍不住道:“我是长宁郡主的侍女,贴身那一种,等同于普通人家的半个小姐,所以没干过活。”

他眨巴眨巴眼睛看了我半晌,道:“明白。”

他什么也没问,毕竟他又不是真的傻。

我也什么都没说,我觉得自己有点傻。

一锅菜快要见底,号角声骤起,季凌舟抬头看向半空的烟火信号,面色凝重。

他放下筷子风也似的跑了。

方婶被吵醒,披衣站出来,不安道:“狄人又打过来了?”

我抱住她,心跟着揪成一团。

4

我随李大夫去军营打了半个月的下手,目睹数不清的血腥,上一面还活蹦乱跳的小兵,再见时就少了一条胳膊,或者一条腿。

没人能保证自己上了战场会活着下来。

我起初不敢面对,看多了也就习惯了,后来单手托担架不费力。

但是伤员越来越多,军医的营帐不够用,每天我睡梦中都是凄惨的哭号。

缺医少药,没有支援,什么都没有。

敌人的步伐越来越近。

老王气得骂人,“朝廷的援兵再不到,大家一起完球算了!”

还有,季凌舟的伤怎么也不见愈合,新伤覆盖旧伤,睡不好,吃不饱,短短时日瘦骨嶙峋。

我开始学着做饭,跟方婶上街买菜。

珈蓝城的集市比我刚来时萧条许多,士兵组织一批批的百姓撤离。

有人不愿离开故土,揪着士兵问:“连季将军都保护不了我们了吗?老百姓要你们有何用!”

那小兵也很年轻,不知该怎么回答,被问急了,眼里蓄泪,跺脚道:“将军说了我们一定会坚守到最后,谁走了我们当兵的也不走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

方婶抄起从不离身的菜刀,“和颜悦色”将那百姓架走了。

我走到那小兵面前,自菜篮底下拿出两颗糖,塞进他手心。

“小眉姐姐,”他抹着眼问我,“我是不是不该当兵啊?”

我道:“你后悔了吗?”

他低头沉默良久,“我今天疏散的人里,有个婆婆特别像我娘,她出城前一直拉着我的手,说谢谢我保护了她。”

“她的手也跟我娘一样暖和。”

他抬头坚毅道:“我不后悔。”

说完他冲我一笑,眼里尚带着泪,握着糖跑远了。

然后他把糖给了一个哭闹不止的小女孩。

我用身上仅剩的玉佩,从坐地起价的胡商手里换了半斤肉,炖好送到军营。

肉放凉了,季凌舟才拖着一身疲惫归帐。

我道:“第一次下厨,做得不好吃,所以你必须吃光。”

他笑了笑,“你自己吃过了吗?”

我道:“吃撑了。”

他把肉辟出一小半,剩下的大半拿出去分给了士兵,这小半碗肉依然分成两份,“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在里头下毒?来,要死一起死。”

我递过去一根筷子,道:“我今日才知晓,按照珈蓝城的习俗,分用过一双筷子,就算夫妻了。”

他:“……”

他:“啥?!”

他将筷子还给我,又从犄角旮里翻出一双,急急解释道:“对不起,吃面那会儿我不知道。”

我:“你对不起我的只有这一件事吗?”

他久久凝视我。

我道:“我的意思是,我是长宁郡主的侍女,主仆一条心,你对不起她就等于对不起我。”

他没有回答,道:“明日你跟着百姓们一起出城,大聪明留给你。”

我道:“也有很多人选择不走。”

“那是因为他们的家在这里,根在这里,亲人葬在这里,”他道,“你不一样,你本来就不属于珈蓝城。”

我轻声道:“你在这里。”

他眸光悸动,搁在膝上的手朝我的方向动了动,又倏然静止握成拳,道:“听话,跟吴叔和方婶一道走,远离战火,去过安宁的日子。”

他道:“谢小眉,你不该来珈蓝城。”

“回京城去,替我跟长宁郡主说声对不起。”

我等这一句等了很久,“你终于觉得对不起她了?”

“实话说没有,”他道,“我当日若是娶了她再离开,死在塞北,让她为我这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守三年活寡,浪费大好年华,才是对不起她。”

我做事有始有终,把筷子扔在他脸上。

他:“……”

他好脾气道:“报仇了吗?”

我道:“凑合。”

我道:“你放心,长宁郡主后来与别人订婚了,对方出自书香门第,模样性情都比你强,她早已忘了你是谁。”

“你接着当你的傻子,安心打仗吧。”

他道:“明白。”

我道:“不许死。方婶煮的饭……没有你我自己扛不住。”

他道:“小傻子。”

他怎么会猜不出我是谁。

我就是长宁郡主,“谢”是我娘的姓,“小眉”是我的小字。

我爹是江南地方上一个不起眼小吏,当今皇后是我的姨母。

半年前圣旨突然下到我家,给我爹升了京官,给我封了郡主,为的是成全圣上宽待臣下的心——他将我指婚给战功连连的季凌舟,以示恩宠。

我奉旨进京,希冀又忐忑,等着嫁人。

成婚当天,边疆告急,季凌舟扔下一封和离书,头也不回离了京。

剩我面对满堂观喜的宾客,惶惶不知所措。

我尊重季凌舟为国捐躯的急切心情,但我不理解,成完亲、当面跟我告个别再走能死?

姨母轻描淡写,说再补偿我一个夫君。

我可去他们的吧。

我连夜跑了,一是为了逃避新的赐婚,二是我不服,我要亲眼看看一句话没有就敢把我甩了的男人,是个什么玩意。

我想当面骂他一句,“你不是人人称赞的大英雄吗,连个女人都不敢娶!”

来到珈蓝城以后,我看过了烽火狼烟,铁马冰河,见证了无数骨肉分离,朝不保夕,血肉筑成墙,历经了战争的残酷。

我理解了季凌舟。

也理解他为何揣着明白装糊涂。

他是真的不想耽误我。

5

方婶为了小柱子走了。

吴叔没有走。

他是比季凌舟更早来到珈蓝城的老兵,年轻时失去了一只膝盖,从战场上退下来,当了将军府的管家。

吴叔说,一日是兵,终生是兵,狄人胆敢杀进来,他还跟他们拼命。

我也没有走。

季凌舟半夜回来,见到厨房忙碌的我,呆立当场,举起来的拐放了下去。

上次我见他时,他伤的是胳膊,这次伤的是腿。

挺好个美男子,身上伤痕累累不能看,以后肯定嫁不去出去。

他:“吓死个人了,还以为家里闹鬼了。”

我:“……”

堂堂大将军,居然怕鬼。

他拧眉,极为不满,“不是……那天不都把话说清楚了吗?你为什么不走?”

“你管那么多,”我故作轻松,“我喜欢珈蓝城,不刮风时天很蓝,日头很足,我嫌我有点太白了,想晒晒黑,路边的野花香气袭人,杏子比别处甜……”

如果不打仗多好。

季凌舟的笑容在我的啰嗦中一点点加深,一瘸一拐走到我面前,克制地抱了抱我。

他说:“我也喜欢你。”

我怔住,紧接着后颈一痛,眼前蓦地黑了。

6

我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。

上了年纪以后,懒得去细数年头。

那日季凌舟把我打晕,我醒来已在回京的路上,赶车的是吴叔。

狄人攻陷了珈蓝城,我回不去了。

大魏战败,半数江山落入敌手。

泡在醉生梦死里的上京这才知道恐慌,割地、赔款、求和……平息。

又过了半年,季凌舟的尸骨被找到,他们没有把他带回来,就地葬在珈蓝城。

伤没伤心过,我不记得了,时光足以冲淡很多事情。

山河的满身疮痍也可以被填平。

我嫁了人,成婚那夜对着喜床上的花生红枣等干果,出了一会儿神。

就一小会儿,我保证。

我的夫君是个文人,我与他一生举案齐眉,从未吵过架、斗过嘴。

过两年我们有了孩子,之后孩子有了他的孩子。

年过半生,安稳富足,无有波澜。

最先去世的是吴叔。

再是方婶。

小柱子考了科举,走了仕途,没有去参军。

“大聪明”走的那天下了雨。

及至暮年,我的夫君也病逝了。

我成了宅门当中,一个老得走不动路的老太太,自我感觉比较慈祥。

珈蓝城改了名字,没有人知道我年轻时去过那里。

我在那里渡过一段这辈子最苦也最甜的日子。

那里的天没有风时很蓝。

我在那里爱过一个将军。

他时常浑身浴血,却有着世上最纯澈的眼睛,和最明亮的笑容。

他永远留在了二十一岁那年的冬天。

小柱子也儿孙满堂,两鬓生白发,不忙时会来探望我。

其实他早就有了大名,但是我健忘,没人时候依然叫他小柱子。

这天是我八十岁的生日,我拒绝了儿孙们大办的请求,才不要把我宝贵的寿宴变成他们的名利场。

我只同小柱子一起吃了寿面。

面端上来,我俩不约而同举着单根筷子,插进碗里,转转转,又不约而同愣住。

短暂的沉默过后,小柱子道:“这是季哥教我的。”

我道:“嗯,他说显得帅。”

(完)

>>>番外直通车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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